有了一只猫

一缕月光

有了一只猫。

前主人是位女士，貌美高挑，先生器宇轩昂，因为要备孕决定把他送人。二人送猫来时，只一句话，要对猫好。

我诚惶诚恐，头点得像鸡啄米。

看到前主人，估算他先前的生活环境必不会很差，然而我只有巴掌大的出租屋，内心油然生出“旧时王谢堂前燕，飞入寻常百姓家”即视感。

说从宋朝开始，人迎猫就如纳妾，是要下聘礼的——不必金器玉器，但要送盐或鱼给主人家以示郑重。这送鱼和盐怎么区分呢？据闻，如果是主人的猫所生的小猫，那么就要给主人盐。而如果是野猫的小猫或者猫贩子的猫，就要将小鱼穿成一串，给母猫送去。陆游写“裹盐迎得小狸奴，尽护山房万卷书”，想必就是这么个场景。

我日子实在寒微，没什么能回赠前主人，内心怀着歉意，颤颤巍巍地把小猫接进了门。

是一只帅气的豹猫，性子很好。

他对于换主人这件事倒没什么忧伤（画外音：反正我们就是铲屎的），迅速开始了自己的探索之路。书桌，衣橱，床铺，窗台……进门十分钟，能看的地方都看了一遍。

前一秒看他伸长了脖子审视我一堆破书，后一秒跳上床，翻个身，居然就睡了。相处几天，感到他无时无刻不在即将入睡的状态，仿佛生来就是要睡觉，为了不至于饿死，逼迫自己在睡觉间隙爬起来吃几口饭。

好比一个人，对世间万物都怀有万种兴趣，然而又悟得凡事大抵浮生若梦，所以不执著，与其患得患失，不如一睡了之。那些做不到的事，也便算了。

这一点，猫比人强。

他有自给自足的精神世界，并且十分饱满。他有时盯着钟表，纹丝不动，眼睛里闪过一丝要研究时间的持之以恒。有时盯着我。我坐在桌前兴致勃勃地逛淘宝，一转头，不得了，身后有只小豹看着你！你发现了他，他就慢慢地转一下头，眯眯眼，继续缓慢而安静地凝视着你。

我说，你喜不喜欢我呀？

他不搭腔，但是看见你眨眼，会装着不经意地挪过来，打个滚，露出肚皮。

我问，那是不讨厌我呗？

他就站起身，抖抖毛表个态，好像在说，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套近乎，那我就勉勉强强地接纳你吧。

真是傲娇。桌上低姿走台布，床头高卧不捉刀。

他爱看风景，很是秀颀地坐在窗户旁边，拿出一个侧脸杀。但是修行不到位，不能长久地维持风度，有一只愚蠢的飞蛾划过纱窗，立刻原地爆炸，哭着喊着，上蹿下跳，要把飞蛾抓住。

自带艺人属性。拿一片小树叶逗一逗，摇头晃脑，原地转圈，但是一旦把树叶扑到怀里，立刻失去了兴趣，丢到一边又去寻找下一个趣味。我说，喂喂，这怎么能行，追到手了就要对树叶负责任。他正襟危坐，像召开记者招待会一般换了一种叫法，咿咿呀呀，好像还很委屈。

他要出去，站在门边上喝令我开门，我说，不行，我不也和你一起住在这笼子里？咋滴，嫌笼子不够大？

这就不行了，堵着气回床睡觉，可劲儿挠被子。

喝水。一晚上能喝将近两百毫升，但不是牛饮解渴，有一股嘀咕嘀咕的小声音，让你想起文人啜茶，或者数九寒天温酒微酌的样子，有一点小雅。

睡醒了。从床中间准备走到床边，非要秀一下身段，一个猫弓背，前爪一伸，整条身子瞬间被拉直，显出健美的骨骼和身形，配上黑褐色的斑纹和爪儿，以及一双珠宝般的亮圆大眼。我心里一惊，真美。

如厕，更讲究。厕所是全封闭的塑料小屋，跳进去，大便屁股向里，小便屁股向外，如厕完毕之后，刨一遍猫砂，检查，不满意，再刨，然后在门上沥沥爪子，抖掉粘到的颗粒，最后一步，把两边多余的猫砂扫回厕所中央。

打扫完了之后，钻出来，淡定地看着我。

我自然又是看得很惊呆。

猫实在是伟大的物种。这样的习性，狗为何习不得呢？

以前看到别人领养猫咪，我就觉得身为人类特别骄傲，拯救流浪物种，拯救自然拯救宇宙。多伟大啊。

——幼稚。好像一个物种真的能改变另一个物种。

我前阵子情绪不稳定，想必是结束一段感情后的综合症状，偶尔哭哭啼啼，有时疑神疑鬼。他来的这几天，我好了很多。昨晚和他对视，我说，谢谢你能来，你是只好小猫。

他翻了个身，伸出爪子碰了碰我，说，安心啦。

眼前哪里是一只猫，分明是个男人。

他在，妖魔鬼怪不来。

我天亮前醒了，他也醒着。和他聊天，讲我的一些矫情时刻，讲人生诸多困惑，讲悬而未决，讲求而不得。

他舔舔爪儿，摇摇尾巴。长闭上眼，睁开，再长闭上眼。

我懂了，这是在说，想不开就不要想，去睡觉，睡觉能成仙。

猫是精灵，降到哪一家，遇见怎样的主人，都是缘分。看起来是你选择了他，其实是他鼓起勇气，挑中了你。你能说能笑能赚钱，有肉有酒，有同事有朋友，努努力就能出任CEO，赢娶白富美；而他，挑食不得，换房不得，出门下楼不得，娶妻生子不得。

女人爱猫，好像司空见惯，怀抱自拍，你美我也美，发发微博，搂进被窝，不是什么稀罕事，难的是一朝喜爱，抛弃不能。家养猫的生存条件单一，如被弃养，寿命不会超过三年。

冥冥之中他选择你，那真不是开玩笑，是切切实实意味着他的人生中，从此只有你了。

此刻，我在网上给他挑体检的医院，他自己玩了玩被子，鼓捣出一个窝，又睡了。

夜凉如水。

键盘乒乓，钟表滴答。

服役无人自炷香，狸奴乃肯伴禅房。

书眠共藉床敷暖，夜坐同闻漏鼓长。

在纯粹的信赖比金子还宝贵的世界，我和他有幸毫无猜忌，相互依靠。时间在肚皮上温暖起伏，陪伴松软，咕噜咕噜，我细细品着，一秒，再一秒，啊，夫复何求。

完蛋了，我的猫太好了，我配不上他。

悲伤我悲伤